董桥先生说中年是下午茶,是“搅一杯往事、切一块乡愁、榨几滴希望”的年龄。譬喻固然是细腻,却只能在想像中回味。而读了初国卿先生的散文集《不素餐兮》,竟像真的喝了一通下午茶,满口满心都是余香:从容散淡,风雅蕴籍,充满情致。
作者喜欢茶,不是一般的喜欢。从入道而至沉迷,渐渐地遍览典籍,兴之所至,也会忙里偷闲地作一回隐士,跑进洞庭东山寻访茶农,于是才有了《碧螺春》、《茶烟一榻》、《佳茗似佳人》这样极富情致且又别致的文字。说别致,是因为他虽然对中国的茶文化颇有研究和心得,却丝毫没有干巴巴的八股习气,而是以特有的文人情怀体验茶之韵味,字里行间流淌着情趣和灵性,或知识、或掌故、或游踪、或思索,娓娓道来,让你一点也不觉得局促和紧张。
茶是很淡泊很古典很中国的东西,就像作者的性情。
一曰儒雅。这儒雅来自于一种浓浓的书卷气。作者爱书是有名的,不仅爱读书,也爱买书、藏书。于是同他一起出差的年轻人便往往成为扛书的“力工”。黄庭坚大放厥词说:“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如果剔除其夸张的成分,国卿先生倒绝对是“不可一日无书”的坚定分子。然而鱼和熊掌总难兼得,像所有脑子和手脚都忙碌的中年人一样,没完没了的编务和事务又总是让他静不下心来,时间被切割成碎片。于是他只好做消极地抵抗:周六、周日拒绝一切应酬,晚上也尽量躲进书房中,享受书中的乐趣与灯下的清闲,作为对心灵的补偿。
一曰淡泊。这淡泊不仅仅表现为对名利的达观以及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还表现为一种简朴。作者不喜欢排场,乐得“箪食瓢饮”。这种逆消费社会潮流而动的性格换来的是内心的宁静、富足和坦然:不汲汲于功利,当然也就不必患得患失。在他的气质中很容易找到中国传统士大夫的精神烙印,那是一种苏东坡式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潇洒。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林下隐士,只是不喜欢高谈阔论,也不喜欢做不切实际的梦。他实实在在地编着自己的刊物,写着自己的文章,以一种与世无争的态度融入沸腾的现实生活。
散文与人的天性、气质、禀赋息息相关。梁实秋先生有言:“一个人的人格思想在散文里绝无隐饰的可能,提起笔来便把作者的整个性格纤微毕现地表现出来。有一个人便有一种散文。”文化的情怀,达观的态度以及热乎乎的心肠,这是作者给我们的印象,也是他的散文给我们的印象。
初国卿先生的散文里有历史的东西,但并不虚张声势、剑拔弩张;他不善于做那种感情充沛的、张扬着民族精神和忧患意识的文化檄文。他的散文里有文化的东西,但更散淡,更洒脱,更性灵。他并不想通过文字捕捉生死的大秘密,而是于细美幽约中不断地发现一种细节式的知性和情致,新鲜而有趣。扬之水先生有一个譬喻,说散文是有夹底的箱子。“藏一种情思,藏一种智慧,且别寓一份幽默与韵致——如此‘中年情味’,下笔处,便都是散文。”初国卿先生的文字里正蕴藏着此一种别样的智慧和情致。
作者曾在一部《全唐诗》中左出右进,他是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的会员,年过而立时就已经出版了煌煌40万字的《唐诗赏论》。北京大学袁行霈先生在评价这部作品时说:“文如其人,笔墨间透着感情,有时竟如读散文作品一样。对唐诗他有自己的理解,有的地方相当细致,有的地方又相当巧妙。”也许正因为他在唐诗中浸润得太深,才得来这般以散文家的眼光解读唐诗的成果。相辅而相成,也正是他对唐诗的熟悉与体悟,才使得他的散文像经唐风宋雨洗涤过一般,处处透着古典,处处透着意境,引经据典也如探囊取物一般。从刘禹锡的“白银盘里一青螺”,到黄庭坚的“处处煮茶藤一枝”再到文征明的“茶烟一榻拥书眠”,作者可谓呼风唤雨,使用得恰到好处。
其实茶带给他的,也不仅仅是“茶烟一榻拥书眠”的悠闲和诗意而已。初国卿先生家在辽西,于是常常听他讲那个“辽西茶”的故事。
在辽西丘陵里,随意走到哪一个村庄,都能听到一个相当古老的传说:很远很远的高山上有一棵茶树,这种树,本地人不认识。树上长着一种非常好的茶叶。有一个“南方蛮子”,每年春天来采茶叶。他住在山下一个小客店里,把茶采回来,制成香片。每次临走的时候,不忘给店主留下几个香片。有一年,“南方蛮子”又来,大哭着从山上下来,原来那棵宝贝茶树被当地打柴的人当一般的树砍了。辽西的店主心眼不坏,把往年留下的香片统统拿出来,劝说:“这些片子那么好?好的话你都收回去,不枉今年白跑一趟。”“南方蛮子”眼神一亮,收了眼泪,请店主拿来茶碗和开水,冲了一个香片,然后放进一块猪肉。眨眼功夫,肉化茶中,现出辽西茶的神力——
初国卿先生离家多年,城市的风尘之气消磨掉了少年的锐气和棱角,甚至蚕食着他的淳朴,却始终无法割断他对故乡的思念。于是,辽西茶的故事就成为一种线索。而他也通过这种方式完成了一种沟通。他很引以为豪的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幅名家字画送给了家乡的那位市长,换来修一条柏油路的承诺,这也是一个文人对家乡最大的贡献了。正如本书的题目,这是否也算“不素餐兮”的表现?对此,扬之水先生另有理解。在本书的序言中,她以为作者是借用孟子的解释,以“君子”相标榜;或者只是用它暗中映带“河水清且涟漪”的清澈。我觉得除了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外,似乎还有一层更隐秘的暗示。那就是人生苦短,行走天地间,总不能做行尸走肉,辜负了这副皮囊。而对一个文人来说,在时间的无情巨流中“不素餐兮”的惟一方式就是:文字和思考。
写到这里,已经很有些沉重的味道了。这与作者的文字风格似乎并不相称。但我了解他的另一面。像那些真正洞穿世事的中年人一样,文字的散淡风雅并不能遮掩内心的沧桑。这让我想起躲进苦茶庵里的知堂老人,当“革命”的文人们对他的闲适大加挞伐的时候,除了林语堂们,又有谁真正能读出他文字里的讽世之意?就是鲁迅先生不也有“世味秋茶苦”的感叹吗?无独有偶,初国卿先生也偏爱苦茶,而且也有些闲适。当然,身前身后的大背景已很不一样。关于前者,作者以为甘甜让人慵懒,清苦使人振奋。至于后者,在讨论之前——还是先读读《不素餐兮》中那些精致的文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