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个是热情。我们刚刚落座,那飘着一层油腻的酥油茶就端了上来。白白的浮花静静如云,袅袅的热气飘浮空 中如藻在水中摆动,那奶香从杯中带到空气上来了。奶香 一摆,摆进了鼻腔,进而深人肺腑,奶香又一摆,却从鼻 腔旁边摆了过去,拂鼻而走,时有时无,若有若无,那奶 香因此捉摸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好东西往往都是这样 卖关子的,卖关子的东西就十分惹人。我轻抿茶杯,却难 以下咽,冒着腥气的马奶或者是羊奶的味道直呛人,引发 一场物质与精神的对抗。从生理上老实说,我想呕,但从 心理上来说,我必须吃进去,卓玛是如此热情,我怎能将 其如火盛情乱吐一地?我要做幸福之状,才能对得起人。 在那么一瞬间,我那种生理与心理交战的表情一定有点怪 怪的。卓玛扑哧笑了起来,俏皮相问:“味道如何? ”我无 以答问,只以憨笑应对。卓玛见我那尴尬状,就教我了: “加 点青稞啊。”在说话间,就起身给我舀了一小勺青稞粉倒入 酥油茶中。青稞是炒熟了的,磨成了碎粉,香气端的浓郁。 青稞粉飘在酥油茶面上,我欲搅拌,卓玛又对我摇头,又 对我摇手,说:“不用搅的,它会慢慢溶。”酥油茶果然开 始变色,那纯白的奶色渐渐有如巧克力的隐隐淡紫,端鼻 相问“香也无” ?香味驳杂,那青稞炒熟的焦脆略糊的香 味压住了青腥的马奶气味,一喝,味道真香。茶一旦逸香, 那就人口奇快,我一端杯,那茶就人口,俄而人肚,不再 在舌间犹豫,不再在喉间徘徊,好喝啊。我就频频端杯, 把酥油茶喝了又喝,卓玛呢,就把酥油茶煮了又煮。
卓玛家中树立一竿长长的圆筒,那是舂茶舂青稞用的。 “主妇用一个铁箍束住的圆树干挖成的舂筒,装进炒熟的黑 米,有空就捣。那种家务活儿很烦人,插队时我经常被女 人们抓差,抱着杵,一边捣,一边问:‘行了吧? ’在奶茶 里泡上些新舂出来的黑米,刚脱壳和炒得半焦的米,使这 顿茶喷香无比。”张承志先生在高原上插过队,他对酥油茶 的制造相当熟悉。在卓玛家,卓玛就是这样给我捣茶喝, 是她给我们捣,没抓我的俘虏,她只让我专心喝。喝了许 久,我忽然想起:酥油茶?酥油一直在,茶在哪里?卓玛 说,这小小的一杯酥油茶里头加了许多东西,有奶,有豆 腐,有蜂蜜。这,我是吃出来了,我还知道旁边还有糌粑 呢,还知道有牦牛肉呢,可是茶在哪里? “茶在茶中啊。” 卓玛说话带禅意了。高原上不种水稻,常年吃的是牦牛肉, 是羊奶马奶,是青稞制成的糌粑:“其腥肉之食,非茶不消; 青稞之热,非茶不解。”茶是有的,茶隐藏在酥油底里,成 为了一种底蕴。酥油茶里有奶,有蜜,还有豆腐,有茶见 不到茶,正如有文化见不到文化,原来是一种融合。文成 公主嫁给松赞干布,就使汉藏从此融为一体,那种茶是茶 奶是奶、茶奶分明的喝茶法,就变为茶乳相合了。那是什 么茶呢?那是马茶。马茶?是骑上骏马摘的茶,还是人与 马同好,一起喝的茶?卓玛说,都不是,是从云南从成都 盆地走茶马古道运送过来的茶。
茶是泡的,甚至不用与水同煮,只需用水一冲,那茶 香茶气就出来了,但是,藏族的茶是“煮了又煮”,而且要 熬。干吗要熬?我索要马茶,卓玛十分痛快,给我抓了一 大把,塞给我。我没想到,马茶是那么粗糙,马茶不是茶 叶了,简直是茶枝,在褐色的茶叶当中,横亘着细如小指 头的小木棍,把这些枝条寻检出来,可能烧得出一壶茶开! 卓玛说,我们平时放牦牛回来喝茶,并不加奶的,就是这 么熬这个茶喝,“我们这里不产茶,茶那么贵,好茶哪里买 得起?但是客人来了,我们要加奶要加蜜,我们还要煮牦 牛肉。”在海拔那么高的高原上生活,不容易!但是艰难的 生活里也要寻求生活,而且还要寻出生活的味道与幸福来: “牦牛和绵羊聚集在草原上,男女老幼聚集在帐篷里,草原 上有花就有快乐,帐篷里有茶就有幸福。”人围着篝火聚集, 那茶也许放在篝火上烤吧,也是烤得半焦?回得家来,我 把卓玛遗赠给我的马茶煮了又煮,熬了又熬,把那碎叶子 与木棍棍熬出了一种“高原红”的茶汤色,细细喝,有一 种火烧味,内里真的有火。那是穿着民族盛装在边歌边舞 的篝火上烤得半焦而出的味吧,真的很浓,像藏族的风情 那样浓,像卓玛的情谊那样浓。